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孟予行牵着马在路上走着,如今正值柳叶纷飞,春意盎然之际,但他的心情并不明快。

在地方任职三年要到京中述职,述职后根据政绩,或留守京中或仍是为官一方。这次孟予行要到柳州任职,山高水长,征途无尽头。

他微微叹了口气,自己年轻时在京中的至交那么多,却不想到这时连个前来送别的人也没有。

人生无何,仕宦长悲,寂寂孤行,旧交不与;而天涯浪客,剑酒诗花,渺渺踏莎,引朋相歌。

行至灞桥,却见到了一个交深缘浅,堪称心头常念却多年未见的人。

“……韩大人。”

韩挚看着昔日旧交,心底兀然感慨,之前关系颇近,形影不离的两人,如今一见面却以“韩大人”相称,真真是……

他将手中的柳枝别到孟予行的马上,倒上两碗酒。未作一言,仰头饮尽,然后将另一碗酒递给了孟予行。

可能是多年未见,可能是浊酒太烈,也可能是灞桥折柳送别,一酒饮毕,再无故人。孟予行喝得太急以致呛得流下了泪,眼眶通红。

韩挚拍了拍他的后背,无人见处,垂下的左手骤然握紧,然后抱住了孟予行,摸了摸他的鬓角,说:“受苦了。”

一别六年,再闻其音。

年前多少苦楚辛酸都似浮云,得以再聚本是福缘。孟予行不禁潸然泪下,紧紧抱住了韩挚,叫他,

“是絮……”

“我在……”

韩挚,字是絮,韩是絮。

韩是絮是他自己在一个柳絮满天飞的时节自己相取,寓意不深却满是情怀。

那年啊,韩是絮、孟予行和几个公子哥儿在郊外踏青。

几人骑着马在长安街穿梭,可谓正是轻裘肥马少年郎。烟绵灯楼的姑娘倚着栏杆向他们招手。刘贺睨着眼问韩是絮,“韩弟今年既已加冠,房中可添人了?”

“刘兄,尚未。”

“韩弟怕是没有体会到夜间红袖添香的乐趣。”说到此处,众人都是揶揄地笑着。“都说人生最美不过洞房花烛夜,金榜题名时,不过在刘某看来啊,金榜题目哪能比得上洞房花烛?上金榜哪能比得上上美人。”说罢众人策马大笑远去。

孟予行和韩挚未同他们一道,“韩挚,你明年可要下场?”明年又是大考,二人同在国子监读书,也该下场了。

“去啊,在监中读节多年,不就是为了这一会吗?”

“孟载,取字了吗?”

“予行,家父给我取字予行。”

韩挚想了一会说“好字!予你远行,予你致行。”

“那你呢,你也该有字了。”

“我啊——”二人正于柳树下随马缓行。是时,如雪的柳絮轻轻吹拂着两人,挂在了孟予行的头上。

韩挚微微笑着,将孟予行头上的白絮拿下来说:

“我啊,字是絮,好听吗?”

之后的一年,孟予行总会叫“是絮”。

“是絮,先生今天讲的文章我没有听懂。”

“是絮,这道策论题……”

“是絮,该吃饭了。”

“是絮,我听说李家胡同有个小店做的点心可好吃了,我们一起去吧。”

“是絮,你可曾有心上人?”

其实,他想说的是“是絮,我心悦于你,你呢?”

高中金榜,题字雁塔,畅游曲江,天子门生,大概是苦读多年学子的最高嘉誉了吧。

皇帝身边的中人站在金阶上唱着名次。唱罢名后,孟予行小声地对韩是絮说:“是絮,恭喜了,状元大人。”

“你也不错啊,榜眼。”

“是絮。你得请客了,我们可是说好了,谁考得好谁请客。”

“我一定请,今晚怕是不行了,皇上要设御宴,那就三天后吧。清风明月居,我请你吃顿好的。”

“就我们两人?”

“就我们两人。”

之后便是进士打马游街,韩是絮身穿状元红袍,头戴冠,姿意快活。跨下的白马也是仰着头,与有荣辱焉。

孟予行犹记,当年韩状元的英姿,少年的姿态永远是欣欣向上,一往无前。那时韩是絮的背影在他心头一印就印了多年。

白马红衣,墨发剑眉。

是韩是絮的轻狂姿意,亦是孟予行的心上光景。

此光景未曾消散。

题名后我榜眼君榜首,少年人襟边带花听雨在歌楼,烦恼忧愁一笑相泯。注若是还不够,灌下两碗浊酒,策马唱着狂歌,便已足矣。

而如乡的忧愁啊,就如那春日的白絮,刮不完,散不尽。

韩孟两家是世交,在朝中地位也是不低,所谓树大招风,便是孟家。新皇继位,正是精勉之时,查处贪宫污吏,打击豪右地主,孟家却撞到了枪眼上。

孟予行至今尚未弄清缘由,大概是党争吧。

这么多年过去,真相是什么早已不重要了,况且对如今的孟予行来说,他一个地方小吏又能干什么?孟家倒后,旁支门房一溜烟地跑了,树倒糊狲散大抵如此。

彼时,皇帝念他年岁尚小未掺和那事,又是个人才,便放过了他,派他去地方任职,不得留京。

他不是什么也不懂,也知道自己家里的囊虫,孟家的渐倾之势他也能感觉到。不是他舍不得京中的繁华,受不得边塞的清苦。

只是,他心里尚有一人。

那人红衣翻飞,眼角含笑地叫着他的字“予行,过来。”

那人啊,字是絮,是他心心念念多年的人,一如多年飘飞的柳絮。轻轻地拂过他的心头,却泛起一圈圈涟漪。

岁月沉淀下来的,是思念,是如狂,是韩是絮。

那一袭红衣,令人思之如狂的,不曾相忘永驻心头的,

韩挚,字是絮,韩是絮。

时隔多年,心上人再次成为眼前人,直教人……潜然泪下。

韩是絮携着孟予行再次踏入了清风明月居,多年前的记忆一下子如潮水涨潮般淹及孟予行的心房。

如今的清风明月居已不如当年,从那时的一座难求到如今的鲜有人居,堂前唱曲儿的姑娘也不在了,相熟的店小二也离开了。

可能时光就是这样远去的吧,它总是静悄悄的,极认真极坚持,我们不能扞动它一分一毫。但它又不与我们计较,流光已过,却满是回忆。

“予行,还是去柳芳阁?”

“嗯,想吃他们家的水煮鱼。”

“你啊,又忘了之前的满嘴疮了吧,记吃不记疼。”

孟予行“嘿嘿”笑了两声,“有些东西,我是会记一辈子的,疼就疼吧。”

他也不确定自己说的是物还是人。

不可避免的,韩是絮要问到孟予行的近况。孟予行删删减减,将烦心忧愁事隐去,告诉他的只是任职地的风俗人胜。

“是絮,你知道吗?我在常州任职的时候,听时人说常州有个冰潭,潭面常年冻结,而湖周围却是春草盛绿,夏花繁缤,柳枝拂过冻结的湖面落下满湖白絮,那次我去了一回,可叫我开了眼……”

幸好之前看的书多,这些东西他想都不用想张口就来,孟予行口若悬河地讲,韩是絮就静静地听着他的谎话。

常州,韩是絮是去过的。

他本是去找孟予行,但到了常州他却不敢了,他要怎么和他说,又能说什么呢?二人之间的沟壑已不止“韩大人”几个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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