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旧金山唐人街与伦敦的相比,更像是一个“小广东”、“小香港”。陈隽路过五金铺、金鱼档、鲜花店、茶餐厅,里外香烛红火蔓延,几乎能听见不同乡音的粤语和客家话。此地天色比伦敦亮,华人密集程度也比伦敦高,他问路根本不需开口讲英文,只要说粤语就能解决问题。

陈隽从一个龅牙阿叔口中听说,他要到的地方是唐人街最好的中医店铺之一,店铺老板博学多闻,女儿不仅长得漂亮还很有出息。龅牙阿叔开的是水果档,泡沫箱还堆着翻山越岭的荔枝和龙眼。他一生无婚无子嗣,年轻时候铤而走险来到这里,现在每天打发时间的事情是叼着牙签吹水。吹到有人来问路,他兴致颇高地作答,看这人气质那么出众,忍不住塞两个免费蜜柑过去。不管来自哪个地方,只要讲粤语,长得好看,像是有钱人,他就啧啧赞赏,继续剔牙。只不过,陈隽转手就把两个蜜柑送给路上望梅止渴的小孩了。

一路循着牌匾的方向走,陈隽来到这家中医店。他进门,铃铛摇摆,一位穿着中医大褂的太太从天秤抬头,她让他先坐一会儿,等她丈夫出来诊断,然后继续按照方单分拣药材。他看了看太太,她的面容轮廓遗传给他要找的人。他没有坐下,抬手读腕表。下午四点钟,似乎有些早。陈隽还是站着,表明来意:“我是来找裘子颖的。”

李婉平听后,停下手上的功夫,“你是?”

“她在伦敦的朋友。”他言简意赅。

李婉平打量眼前这位年轻人,只觉不简单,“这么远来这里是为了子颖吗。”

陈隽淡笑,“也有公事在身。”

“她还在学校,晚上应该会回来。”李婉平不确定地问:“她知道吗?”知道有朋友从伦敦来看她吗。

他一顿,坦白回答:“不知道。”

李婉平讶然,心里有几分猜测,把天秤晾在那里,绕出台子招呼道:“先坐一坐,我给你倒杯茶。”她给他续上一杯枸杞茶。既然他来自伦敦,她正好一些话想说,“之前也有一对年轻人来这里找她。”

“我妹妹和朋友。”

“原来如此。”李婉平明白他们都是有关系的人,继续道:“她见到他们挺开心,我很久没见她那么开心了。”

陈隽点头,不确定她见到自己会是怎样的景象,或许开心,又或许怪他莫名其妙的出现打扰她的生活。他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会突然想起她,但繁忙是真繁忙,忙到想不起来反倒松一口气。偏是到了美国,他总觉得一定要再见到她,哪怕什么都没有,看她过得好就行,以后回伦敦再不济还是那样子,朝九麻将馆,晚五歌舞厅,满脑子生意算盘。

聊到这里,裘世德从针灸房出来送走一位客人。他以为坐在那里喝茶聊天的人是病患,到了他面前就轻车熟路地观察脸色、眼珠子,询问身体状况。李婉平拍他一记叫他打住,她说这是小囡的伦敦朋友,别吓到人家。

裘世德总是医者仁心,他恰恰就看出这年轻人肝火旺,睡眠不足,还是忍不住问道:“你心事很多伐啦。”

李婉平嗔怪地使眼色,“阿呆,人家不是来看病的。”

“小囡朋友,看一看不会死的。”裘世德果真跟当年与她初识的一样神经大条。

李婉平呸呸呸,“侬讲的啥话,”她满脸不好意思,对陈隽抱歉道:“可能是闻药酒闻大了,不要听他乱讲。”

陈隽无所谓地笑一笑,站起来,跟裘世德握手,让他给自己看病。裘世德把他带进针灸房,正儿八经地给他把脉,查眼白和舌苔的状况。杂七杂八搞一通,裘世德反倒还亲自给他拣了几味中药,降一下肝火。这一弄持续到日落,太阳下去以后,天渐渐地黑了。

陈隽和裘世德从针灸房出来,正好听见门口的风铃响了。叮铃一声,熟悉的桂花香溢开,茶色茧型风衣下是收腰牛仔裤和小猫中跟鞋,鞋的根子只有两英寸,韵味在少女活泼和女士优雅间摇摆,这样灵活的感觉成了美国年轻女孩的时髦。声香并茂,支离破碎的叮铃停止,空气倏然变得安静。他们四目相对,做梦都能认出对方。天黑,对面亮起招牌灯,霓虹照她身后,绒光笼她发丝。陈隽还是不禁动了心,他眼前的裘子颖,头发长了,穿着气韵比一年半以前要成熟。

“小囡回来了。”李婉平开口欢迎,她朝二人来回看,决定邀请:“陈先生,不如到我们家吃晚饭。我准备四双筷子。”

陈隽闻言,很快从裘子颖身上收回眼光,没有拒绝好意。裘子颖看他一眼,淡得不加痕迹,然后跟姆妈和爹爹打招呼。他们家就在中医店这幢楼的二层,出来顺铁门里的楼梯往上走即可。裘家布置得极为温馨,还有着老上海弄堂房子的情调。一盏老式吊灯拽亮黄昏,米色花纹墙纸盈光,像裹着一层轻纱。木柜集各式摆件,有中式、南洋式、日式、法式,简约实用。珠帘背后是厨房,夫妻俩让二人在外面聊着,他们到里面做饭。

裘子颖脱了风衣和鞋子,穿着一件浅白衬衫和收腰牛仔裤,踩拖鞋到窗户拉下一页百叶窗,街道的车前灯晃过,影痕落她脸上。她放下百叶窗,转过身来,发现陈隽并没有留意自己,正在看墙上的画报,就像她当初在他家赏那些山水一样。此刻,她趁他不注意的时候看他许久,想起过往。

她走到他旁边,一高一低。画报上是明眸皓齿的娴静人儿,一身粉格子旗袍,倚靠花园廊庭,手夹一根细烟,底下写着一串公司名称。裘子颖介绍道:“这是我姆妈烟草家业的老广告。”

陈隽侧过头,近距离看她,她脸上的神情如此正经,正经得仿佛他们还像起初那样谈公事。看过一眼,他的视线回到画报上方的日期,“一九三二年。”

“我还没出生。”换来他轻轻嗯一声。

厨房的开灶声此起彼伏,夫妻俩有说有笑,氛围极热络。裘子颖用余光望他,却看到他后颈有一道几乎微不可见、以前没有的伤疤,问道:“你脖子后面怎么了。”

他不假思索,“被石头砸的。”

她轻笑:“从来没见你会受伤。”

他轻描淡写:“不是在伦敦,比预想中要狠。”

“看样子是英雄救美。”裘子颖的语气没什么变化。他不出声,也就是默认。她知道,救下的人是恩枝。

这时候,裘父母陆陆续续把烧好的菜放到桌上。菜上齐,炉关火,四人围坐一桌,夫妻俩被热气蒸得面红耳赤,心肠比脸色更热。一般人难以想象他们曾经都是民国大家庭出身的小姐和少爷,可他们正正含着金汤匙来到这个世界。现在他们处世还带着遗留的庄重,但比从前要亲切和从容得多。

众人准备起筷,突然,门铃响起。中医店已经关门,应是没什么人来,裘子颖放下手中筷子,到窗户拉低百叶窗看,原来是她的老同学。

李婉平问:“谁呀?”

裘子颖看陈隽的背影一眼,答道:“比利。”

裘世德了然,起身去厨房备多一双筷子,折回来放到陈隽的旁边,对女儿道:“三个人都忘了今天他要来,小囡下去接接他,快让他上来。”

不一会儿,裘子颖带着一个金发碧眼的男士进门。比利是医学生,常常跟裘世德从药物谈到解剖,中西概论,无话不说。李婉平最烦的就是他们在桌上聊肢解青蛙和田鼠。比利进屋,像个大男孩一样,兴高采烈地提一瓶纳帕谷葡萄酒上桌。

他刚放下就见到隔壁有新人,伸手一握,“很高兴见到你,我是比利。”

陈隽礼貌回握:“爱德温。”

“我甜美可爱的珍妮弗,请帮我倒一杯水。”比利坐下,碧眼发光,对裘子颖请求道。她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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