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早年间给胡夫人惯坏了,恰是缺了这份智慧,不知天高地厚,一心想着拔尖出头。到了黄家几年下来,反倒弄巧成拙,妯娌益发瞧不上她。至于婆婆,那是没办法,不得不给她留几分体面,指望她底下能多担待四爷一点。
婆婆妯娌都是官宦小姐出身,她与她们之间始终隔着一道无形的屏障,单靠她做女儿时读的那几本绮靡的诗词也不能和她们建立起桥梁。她坐在这凉透了的暖阁里,仿佛是坐在个冰窟窿里头,笑在脸上冻出了薄薄的一层汗,几乎发生不了变化。
未几黄家的婆子来回说那边屋里归置好了,黄夫人打发妙真先往屋里去歇,“雀丫头,你领着你大姐姐过去,晚些时在外头那两间花厅上治席,你再领着她一起过来。”
妙真与雀香告辞出来,一时都沉默住了。方才在屋里还见缝插针地说两句,此刻走在一起,却又都不知道该说什么。两个人自来就不大亲热,从前那种亲热底下也兜绕着女人间微妙的心思。
妙真更喜欢从旁人口中听说她的消息,因为从她嘴里说出来的,多半不实,雀香好逞强,宁可打落牙往肚里咽。可是妙真这遭跟着良恭来,就是特地来瞧她当下所过的何种日子。她料定雀香过得不大好,要好,头两年胡夫人打发人到嘉兴来送节礼,那些人早就将雀香提起来念叨个一百八十遍了。
又见方才那情形,想必雀香在黄家是无足轻重的,这倒又奇了,既如此,当初何必要拣雀香做儿媳妇?她暗瞟着雀香,雀香那张笑脸已起了些微弱的变化,泄尽了一身力气,此刻力不从心似的。
走到屋里,雀香领着她里外转转,“这两间屋子原是款待官场中来往的贵客的,老爷叫把这里收拾出来给你们住,是格外看中良恭的意思。”
她说到“良恭”这名字,手就慢拖拖地抚在圆桌上,好像是在抚着少不更事时的一个温存的梦。又回头对妙真笑,“如今差不多的人好像都知道他与鲁国公的儿子交好。”
还有个缘故,良恭的画在许多官贵中炙手可热,狠结交了些要紧人物,差不多的人都不肯得罪他。黄大人自然也是这样。
妙真倒不谦逊,也是弯着眼一笑,“那鲁忱我见过,上年还到我们家去来着。那时候我们新宅子还没盖好,他就和良恭在我们家凤凰里那小破院子里头吃酒吟诗。两个人吃醉了闹起来一个性情,嚷嚷着要把我那棵海棠树坎了,我急起来,一人给了他们一巴掌,那鲁忱也不怪罪,次日酒醒了,反向我赔罪。”
雀香听见她连鲁忱也敢打,心下愈发不得志,渐渐起了一海的心酸,“当初谁能想到良恭会有今天?从前住在我们家里,也不知道他有这本事。大姐姐,你可是享了后福呀。”
妙真仍不自谦,点头笑道:“就是病发的时候麻烦点。你知道我那个病,犯起来就闹得家里鸡犬不宁的。不过他是习惯了,也不抱怨,随我怎样去闹。”
两个人在榻上坐下来,妙真抻着脑袋向卧房里喊:“点翠,把旁的东西放一放,先把家里带的香拿出来熏一熏。”转头又对雀香道:“你们家必定有的是好香,不过我带这香是他专门请人给我配的,安神静心,你晓得我的病。”
她一向不爱对外人说他们夫妻间的事,因为谁家两口子没个不如意?偏他们没有,就连没有孩儿,在两个人间也不算什么大事。太幸福了,怕人家说她瞎显摆。此刻偏要拿出来说一说,知道雀香和胡夫人一个性情,就怕别人过得比她好。
那香一飘散,人登时就觉得心头安定下来,大暑天里也不浮不躁,不焦不热了。雀香稍垂着笑眼,半日方又搭腔道:“那年我成亲,是次年才听说你那时在昆山县,否则一早就要请你来吃杯喜酒的。”
“那时候我在昆山有事情绊住了,不然也要来。是舅舅送你来的苏州?”雀香点头说是,妙真趁势问:“舅舅舅妈在家好不好呢?生意想必是越做越大了,舅舅是最会做生意的,舅妈也能干,岂会有不好?只是你出阁到了这里,恐怕舅妈跟前寂寞,你常回去看看么?”
雀香敷衍着笑笑,“哪里走得开呢,何况常言道,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嚜。”
话里仿佛有些怨怪的意思,妙真那眼珠子往下一转,笑说:“别家是如此,你们家可不是这样。舅妈最心疼你,把你当掌上明珠。就说那年你出阁替你预备的那份嫁妆,就是官宦人家也轻易比不得。”
雀香听出来是恨昧了她的钱,只是笑,并无别话,显然有诸多不顺心不便张口。
妙真转而又问:“今日在上房里怎么不见你们四爷?”
“噢,他这几日伤风,在屋里睡着,不便见客。”说着,雀香立起身来告辞,怕她接下来还有无数问题追着咬上来,“大姐姐车马劳顿了这一程,才到家来就在上房里陪着我们家太太奶奶们说了这会的话,想必累乏了。大姐姐先歇一歇,下晌我再来请你一道往花厅上用席。”
妙真看出她是怕泄露什么难言之隐,也不便多留她,反正来日方长,不怕没机会挖出她埋在土里的秘密,稍作款留便送她至廊下。
恰巧良恭由对面院墙角的洞门里进来,和雀香迎头碰见,打了个拱,“雀香妹妹不多坐会?”
这称呼喊得雀香心头一跳,知道他是随着妙真称呼,并没有别的意思。然她仍感到一丝亲昵,仿佛旧日那梦掉头轻轻撞了她一下,把从前少女的情怀又再跌宕起来。她措手不及,红着面颔首,用哀哀戚戚的一双眼抬起来瞟他一下,“不坐了,一会再来请大姐姐。”
良恭侧身让她,“妹妹慢去。”又回头看她一眼,进门揽着妙真笑说:“你这妹子还和当年一样,跟给女鬼迷住了似的,看人都是那样子看。”
妙真明白他的意思,偏问:“哪个样子看啊?”
良恭把眼波一静,悲悲戚戚地学了一眼,“好像谁上辈子欠着她八百吊钱没还!”说完哈哈直笑,揽着妙真往卧房里走,“走,看看咱们睡的床,要是不好,咱们不要睡他家的……”
亏得雀香没听见他的话,她走到洞门外头,回首向那敞着的几扇隔扇门看一眼,他早已隐没在门内,似乎那梦刹那间又无迹可寻了。她从前只把黄四爷想成良恭这模样,因此在感情上待良恭的态度也有点混淆和模糊,有时看他是下人,有时又把他假象作情郎。
不论怎样,这点含含糊糊的感情再度袭击了她,令她觉得当下的日子更加不堪。
偏这里一回去,就听见她那位黄四爷在屋里直嚷嚷,“为什么不许我出去?我要出去捉知了玩!我要去捉知了!为什么拦着不许?!我要去!我要去!……”
踅进隔间一瞧,人高马大的黄四爷坐在榻上发浑地蹬着两只脚,眼泪鼻涕糊了一脸。雀香登时心头起火,朝卧房喊起来:“人呢?!怎么不把他那脸搽搽,由得他糊弄得一身,你们也不嫌换来洗去的麻烦!”
卧房里跑出来个丫头,是雀香常州带来的陪嫁。忙握着绢子满脸烦嫌地弯下腰给他揩脸,回头向雀香道:“刚还在床上睡着呢,谁知我打个瞌睡的功夫他又醒了。”
黄四爷还在榻上哭,一心要出去玩,偏廊外有人拦着不许他出去,只得跑过来抱住雀香央告,“你陪我出去捉知了!”
雀香不耐烦地让开,攒着眉往卧房里去坐着解卸钗环首饰。那黄四爷又追进来,蹲在她裙边,把一张粗糙的脸贴在她腿上央求,“叫我出去玩嚜,叫我出去玩嚜……”
她低头瞥他一眼,那张脸自鼻翼往左边脸上蹭得又粗又红的一片,飞着细碎的皮肤的还是鼻涕干后的壳,常搽鼻涕的缘故。她想到方才良恭那张脸,不禁由悲转怒,“玩玩玩、你除了吃喝拉撒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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