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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湖北禁烟所所长柳瀚穷一家被灭后,江如海将自己的族侄抬举为所长,名为禁烟,实则贩烟。严世玖就主动辞去职务,赋闲在家。

顾修文登门拜访,严世玖还没吃晚饭就一同赶过来。

严大人对毒货深有研究,对各类瘾君子见多识广,观察着已经从床上打滚到地上的肖凉,神色淡然。

他说:“这‘红粉’大有来头,应该具有很高的纯度。”

“不是吗啡,但源于吗啡。”他语气很确定,又道:“我近日听从美利坚回来的同窗说,美国现下最流行的止疼药已然不是吗啡,而是一种叫‘海洛因’的药物。需求量其实不高,却有着庞大的生产量。”

“为什么?”顾修文问他。

“因为很多人会假借患病,买通医生给他开这种药。它能给人带来的快慰远胜于吗啡,瘾头也强得多。黑市上已经开始流通了,更有他国之人生产后向美国出口。他们为了利润,将其稀释到不知多少倍,所以有瘾君子为了追求刺激,直接拿针筒注射到身体里。”

“您之前讲,它是由吗啡提取出来的吗?”顾修文问。

“不是提取。曾经有一个研究化学的德国人,无意间向吗啡中滴入了一种酸,制作出了一种叫作‘二乙酰吗啡’的物质,这就是海洛因。”他看向聚精会神听自己说话的顾世侄和一旁那个姑娘伢。

“我不敢肯定肖旅长误食的就是海洛因,因为海洛因是白色的晶状体或者粉末。但如果你们学过化学,想必也会了解酸有很多种,那么海洛因也就可以有很多种,它甚至不必被命名为‘海洛因’。”

方子初在学堂里浅浅接触过化学,也点了点头。

“人体内会不断地分泌一种物质,让人神经上得到安慰放松,叫‘内啡肽’。没了‘内啡肽’,人连关节的摩擦引起的疼痛都无法忍受,而食用海洛因,可以促进体内‘内啡肽’的生产。可一旦停止吸收这种东西,自己就不会生产‘内啡肽’了,所以他身体里到处都在疼。”

听了严世玖的解释,方子初全身都在发抖,不知是因为害怕,还是心疼。

“之前顾世侄开的药我认为效果不够。今日才只是刚刚开始,往后更有罪受。我们要尽量缓解他肢体上的疼痛,才能帮他更好地撑过去。”严世玖向方子初要了纸笔,写下了几条复杂的药品名目,递给顾修文,“去汉口普爱医院,那里药品种类最全,到了可以和我的老朋友夏敦岩打声招呼。”

“还有,”他盯着地上一动不动的肖凉,断定他已经折腾得一丝力气也无,“把他绑起来。”

“愣着干什么?”严世玖对着陈焕生,表情强硬,“不绑着他,一旦有看不住的时候,发起疯来跑到大街上你们都不知道。到时候他从谁手里搞到毒货,那就是万劫不复了!”

陈焕生勉为其难,搁往常,谁敢绑顶头上峰?却看到方子初不知从哪里找出一根又长又粗的麻绳,正往肖凉胳膊上箍呢!

她手里还突然停下来了,问他们:“是就这么绑起来,还是绑到床上?”

……

肖凉一点儿都没挣扎,他的手抖着,抬起来,去攥紧方子初的四根手指,声音浑得像是被一口厚厚的痰憋住,“阿初,救救我……”

方子初用力捏了捏他带着厚茧的手指,什么都没有说。

很快,李晋和林隽也来了。

陈焕生明白敌人在暗处,很阴险,恐怕他们趁着肖凉最虚弱的时候袭来,便让林隽带了一帮心腹士兵在暗处守卫这个小院子。

李晋当晚做了牛肉包子。肖凉平时最爱吃牛肉。李晋照顾到他现在的身体,把牛肉炖得最软,不放辣椒,却还是香喷喷的。

即便如此,肖凉也很费劲地只吃下了一个。

方子初给肖凉喂包子时,他被绑在床上,虚弱得像一个大限将至的病人,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咀嚼着。倒不是因为那滋味对他来说有多好,他全身上下无论哪一块肌肉都耗尽力气了,食物蠕动过他的嗓子眼、一点点擦过食道再到胃里,一路火辣辣的疼。

之后她递给他一杯水。他喝了两口说:“不喝了……恶心。”

“我想听你说话,”他说,“……我喜欢听你说话。”

她不知道说什么。

“你背诗……好听。”

方子初想了想开口:“草长莺飞二月天,拂堤杨柳醉春烟……儿童散学归来早,忙趁东风放纸鸢……”她的声音慢慢由颤抖到放松,原来,古诗真有这样的力量。

肖凉暂且闭上了眼睛,耳畔的声音像是一阵阵温柔的南风,让他在这无间地狱中感到一丝丝短暂的凉爽,就像那年夏天的冰汽水一样。

不知过了多久,方子初数不清自己背了多少首诗,在喝第叁杯水的时候,林隽进来了。

他说:“陈大哥料的没错,刚才有几个人来了,都配枪。看到我们人更多,就溜走了。”

看了一眼床上的肖凉,林隽道:“很晚了,你回去睡觉吧。这里有我们守就够了。”

半夜,黑暗的天穹炸开一声特别特别响的雷,震得地面上的房子都摇摇作响。好似人生,晴朗几日后总会瞬息倾颓。

方子初一下从床上惊坐起,听到噼噼啪啪的雨声中,隐约有人在痛哭。她光着脚跑进雨中,那哭喊声越来越近。

“啊————!姆妈!姆妈!……”

她听着东厢传出来的、伴着床板猛烈磕撞的声音,一声盖过一声,像是一个被母亲抛弃的孩童,瘫坐在路口迷茫地嘶吼着。

陈、李、林叁人都站在院子里,淋着大雨,望着那扇黑洞洞的窗户。他们中有人叹气,有人摇头,有人死命踹着院里一颗粗壮的树,踹得脚底板生疼。

“啊……啊啊啊啊!姆妈……让我死了吧——让我死了……啊啊啊啊啊!”

方子初捂着嘴,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,腥的雨水、咸的眼泪顺着指缝一齐流到她的嘴里。

滂沱的雨中,她向东厢奔去,踉跄地踩着雨河,险些跌倒,却被李晋一把拉住。

李晋头顶上的瓜皮帽湿透了,满脸雨痕,冲她喊:“别进去了!如果是我,我是不会让别人看到这幅样子的!”

方子初呆呆地站在那里,隔着遥遥雨幕,边哭边想:你到底都经历过什么啊?肖凉!你从哪里来?受过多少苦?哭过多少次?爱过、恨过哪些人?……

这是她第一次,如此迫切地想要了解关于他的一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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