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勾陈上宫在原地听了片刻,发现第一阶天的声音非常和缓,如果不去看那些浓云下的苦难的话,其实是可以在这里闭上耳朵,显得很安和的。

就算这里已经荒芜的近似虚无,也还是可以供无数人掩耳盗铃。

也许比起轰轰烈烈的拯救,人类更需要的是这样一个飘然的避难所?

神明静默下来,再一次触碰了那冰冷的心锁。

他发现自己还是无从揣摩对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,把这样一个代表拒绝的信物留给了自己。

他掐破指尖,在神灵台的试剑石上一抹,眼前霎时铺开一大片视野,第一阶天的数座灵台尽收眼底。

三十三神宫按照尊位排列,位阶越高,下阶的神灵台越是一览无余。

玄帝可以看见所有的,他与天帝平阶。

此时他这样看去,只能看见淡云里光华柔软,数颗黯淡的祭台在辉煌的记忆里茫然。惟有倒塌的天门在燃烧。

他在那里很久,许多莫名其妙的回忆翻滚无序,他想起凤凰,想起雪山。想起火的尽头曾有过恶斗,想起疏荡还满盈时,大片大片的雾会蒸腾起来,在三足金乌飞回神木休憩以后,让他低头去看枕边人的时刻都变得暧昧。

想起他封神以前无休无止地跟从低到高阶的神明约战,百无一败;想起那只巨大的金沙漏,如果当时它就在计时的话,此刻应该就是将要倒转以前的最后半晌吧。

还有他们分隔千年时,那些在九州上盛行的风言风语。每一句都充满恶意,满营的机巧。恨不得把他们每一根骨头都揣测一遍用意,在谈话者嘴里得到一些津津有味的汗咸。

还有一件非常非常小的事情。小到可以忽略不计,那只是大量驳杂回忆里最平凡的一刻,写在回忆录里肯定会是像“风和日丽,万里无云”这样套话,没有任何意义上的价值。

但就是这样一个很小的瞬间,在此时像针扎一样,倏然刺进了勾陈的心口。

那其实就在不久以前,在错汝那间宅院的书房。很久没有摸笔的神明来了兴致,铺开纸,将小山词和秦少游的几阙歌练了许久。

他写“醉拍春衫惜旧香”,明韫冰在床边独酌,喝的是茶。

其实这个人并不是没有兴趣的,从前也总是捡了很多个夜晚和名迹一遍遍临摹,他模仿的技巧非常强,有些帖子练几遍就足以乱真。但那天他问了好几遍,明韫冰也没有表示。

但还是很纵容地派了一只黑蝶给他研墨。梁陈搁了笔,他才回过头来。

“相思本是无凭语。”他说,“不是好词。”

梁陈道:“那你过来写一首好的。”

明韫冰这才写了,不知为何他提笔以前的每个神态,最细微的变化都印在梁陈心中,但当时他只觉得有一点点的拗,就像有刺的花梗一样。

会写李商隐吧?他想。

落笔遒劲,几乎有些狂舞的风姿,浓墨重彩,刚柔并济。第一句却是“老兔寒蟾泣天色”,是李长吉的。

“黄尘清水三山下,更变千年如走马。”明韫冰随手联道,“八骏日行三万里,穆王何事不重来?”

梁陈看罢,诚恳地评价说:“真厉害!八句错了四个字,请问您上一次动笔是什么时候?”

明韫冰被他那个扶额欲止的表情逗住,眼睛微弯,丢笔道:“其实我也想过像苏学士那样留个文名的!”

“那你至少要再学个二十年,苏子呈那种程度的学问……没有一定天分外加十年以上的闻鸡起舞,哪达得到?”

明韫冰没什么反应,但在梁陈圈住他腰侧耍赖的时候忽然追问:“那我算是有天分吗?”

他是怎么回答的呢?

其实不太记得了,因为过盛的烟花绽放在眼前时,很难保持正常的状态去应答。

惟一能记得的是之后醒来,身边空无一人,明韫冰坐在书桌前端详那几幅字帖。

那一瞬间的月光如此残忍地镀刻下来,往常只是寒凉的光线变成了非常坚硬的东西,让那整个侧脸都变得非常不近人情。

那种冷漠几乎让梁陈想起他见明韫冰的第一眼,给无论人神都确凿无疑的不可触及的疏离之感。

那种极其内敛的冰冷里,有一种非常亲密的人才能发现的哀伤,那是无法用语言传达的痛苦,也许是因为生不为人,而从一开始就被剥夺了做某些事的权力,又或者有更复杂的理由。完全无法确切地说明。以至于无论何时想起来,都会令爱着他的人感到相似的痛苦。

随后,从他如玉的指尖生出苍白的火焰,将那些痕迹无情吞噬,曾写过的东西急速地堕入了虚无。

那举动的含义其实就像他还没有回魂的时候在亲王府做的一样:不看书不写字,虽然对很多东西都有意见,但基本不会想要真正更改。也像在荷榭。

他不想留下痕迹。

勾陈上宫想起自己无声地靠近,像从三千弱水里掬起一捧那样俯身抱住他,明韫冰第一次像抓救命稻草一样地回拥,在此之前,他永远都是易碎而蜷缩的。

“对不起。”他说。“对不起。”

千言万语,何必再叙。

那应该是他第一次道歉,也是认识那么久以来,明韫冰第一次没有说“你我之间没有这些”。

当时他的指尖扣在梁陈后颈上,轻道:“上神,我们做一个约定吧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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